天气好热,树绿花开,又是一年的盛夏。
我要去看看父亲,父亲在墓地,父亲在天上。
以前,我的繁杂事情太多,工作起来不计较日夜,只是隔一段时间才去看望父母亲。正因如此,整整一年了,潜意识里的奇怪想法,父亲似乎还在,就像当年援助非洲去了那遥远的地方,只是好久没有了他的信息。可是,当我们准备了香烛花果,看着花红柳绿间飘起的一缕缕清烟,凝视墓碑上父亲的相片,才明白我在地上,父亲在地下,阴阳两隔,此生,父子再也难以相见。
我喜欢在家里无人的阴雨天,安静地一个人写东西。这一年下来,论文、书稿与博客文章已写了好几万字,妈妈说:你能不能为你爸爸写点什么?说实话,写杂文一直没有尝试过,特别是写尽父亲一生的文章觉得更难,需要一种环境和心境,先要把心洗干净,无杂念,看着窗外的飘雨,点一支烟燃着,但不吸,电脑键盘就像一支沉甸甸的笔,写一句,思三思,踱五步,沉浸在我与父亲的二人世界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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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祖父、祖母、父亲(后排左二)与他的兄弟
父亲出生在一个经商的家族里,我的爷爷那一辈经营着当地最大的商贸老字号之一“常兴源”,我懂事之后,在当地厚厚的精装县志里还能看到“常兴源”的介绍,可见当时生意之兴盛。父亲在他那一辈的家族堂兄弟中排行老六,我的叔伯兄弟们都称呼他“六父”。父亲年幼,时逢日本侵华,普通的黎民百姓就像风雨中的漂萍,无处着落。为了躲避战乱,父亲去了血吸虫泛滥的乡下,无可幸免地染上了可怕的血吸虫病,虽然经历了日本医生的治疗,但并不彻底。埋下的病根如同隐藏的恶魔,影响了父亲的一生。
父亲的少年与青年时代,与波诡云谲、跌宕起伏的中国现代史几乎同步。漫长的时光已经使个人的印记变得像一粒微尘,渺小而遥远,让人无法捕捉。我只能从父母间交谈的只言片语,以及叔父与堂兄的回忆文字里,寻找属于父亲的片段。
古语云:塞翁失马、焉知非福,父亲家族的生意虽大,却在荒唐的年代,像一把双刃剑,无情地割裂了人们正常的人伦思维与价值观。建国初期的公(收)私(归)合(国)营(有),使整个家族从富裕迅速地步入贫穷,严重的时候,父辈们连吃一顿饱饭都成了奢望,阶级成分被归为“工商业与地主”,进而又被定性为“资本家与地主”。贫困中,我年过六旬的祖母出门做了保姆,父亲的兄弟们纷纷放弃了学业,有的成了小贩,有的做了苦力,因为连饭都吃不饱,哪有钱读书?父亲却是例外,学习成绩拔尖的他一直不肯辍学。我的爷爷、伯伯叔叔们都劝他不要继续,他仍然在咬牙坚持,并许诺不会因为学业增加家庭的负担。于是,一个温饱都无法解决的穷学生,靠着假期打短工,以及母亲与同学微薄的资助,硬生生地把学业维持到了高中毕业。晚年的父亲和我聊起那时的困境,没有骄傲,只有苦涩与心酸。
堂兄的回忆文字,在我的眼前铺开了一幅父亲苦读的画面:“高考前的夏夜,太阳炙烤大地的热气,到了晚间仍然像被锅盖笼罩着不能散去,一丝风都没有,后园里的家人们,早早在室外搭好了床铺,担来清水湿透了地面墙面,准备乘凉安睡了……屋内的一张单人木板床,挂着密不透风的蚊帐,蚊帐里一盏煤油灯搁在小木凳上,旁边脸盆里盛着清水,盆里放着毛巾。昏暗的油灯下,老六叔的后背搭着毛巾,一手摇着蒲扇,一手翻着厚厚的书本……屋里热得像个蒸笼站不得人,我逃跑式地离开了。倒是祖母,每隔一会儿就悄悄地进得屋里瞅上一阵,然后又泪眼婆娑地离开......”
父亲高考上榜,成绩可读当时最热门的工科大学,却因家庭成分问题只能填报一所专科学校的医科,心情郁闷无法释怀。祖父开导他:学医科也很好啊!家族里没有人做过医生,做医生行善积德啊!自此,人间少了一个工程师,多了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。
父亲去了大学后,才发现同学中大多是当时被界定为家庭成分不好,却都是各地成绩拔尖的优等生,在未来漫长的职业生涯里,纷医院的业务院长、专业带头人,这同样是父亲一生的职业轨迹。
因为要节省路费,读书期间的父亲回家很少,书信便成了寄托。祖父常抱怨自己儿子的字体太潦草,好似在看天书。倒是周围的一些长辈和叔伯兄弟中,不乏书法爱好者,有的甚至是经常被请去书写店铺匾额的书法大家。他们评价父亲的行书有自己的个性,如剑走龙蛇,铁划银钩。此时的祖父则在一旁静静的听,满满的陶醉与满足……父亲后来出国援外四年,经常给母亲和我来信,信上的字我也是一半不认识,很多字的笔划似乎不堪格子的限制,只觉得力透纸面,满页都是笔尖留下的划痕。直到有一次,我请父亲慢慢地写字,才发现父亲竟然能双手写字,笔下的楷书工工整整,被我惊为天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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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业后的父亲医院,做了一名外科大夫,并与做护士的母亲在那里相识、相知,相携走过一生......
△我年轻的父母亲
动荡的世界,让医院成了武斗的战场,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父亲,有点无所适从,但善良的心依旧纯洁。当周医院,父亲却不敢擅离岗位,他的理由很简单,武斗中受伤的人,需要他的救治。直到有一天,武斗的一方误认父亲是另外一方的奸细,正在上班的父亲被残忍的砍伤,才在母亲的陪伴下逃离。当年轻的父亲,得知家乡年迈的父母,正在被残酷地批斗与游街,恐惧、痛苦、悲伤、愤怒在心中交织,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,让他不明白,本分经商、与人为善、经常接济穷人的父母,怎么就成了阶级敌人?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,一直到了年老,我们不经意的提及,父亲仍顿足捶胸、愤然不能自持。
△爸、妈、弟弟和我
我出生之时,爸妈的收入微薄,日子拮据依旧,幼时的我,虽体弱多病却身无饥寒,父母竭尽所能,从未曾亏我。依稀记得,每年春节临近,爸妈和邻居们都会在门前架起一口铁锅,一边聊天,一边炒制花生和瓜子,烹炸肉丸子和兰花豆。我和弟弟时不时自己家吃一口,又跑到邻居家尝一尝,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。儿时的我们,还没有电视、电脑、手机与网络,但仍然有自己娱乐的方式。尽管我们玩得意犹未尽,每天晚上的九、十点钟,父母就会催促上床睡觉,哪怕心里一百万个不情愿,却不敢违抗。把眼睛闭上的这一觉啊,没有噩梦,没有挂念,没有被眼泪弄湿的枕头,可不知怎么,那样的日子,再也回不去了......
医院工作的医生们,医院“摸爬滚打”中慢慢长大,我也不例外。一个忘记了年月的晴朗夜晚,外科有急诊,父亲牵着我的手,天上挂着圆圆的月亮,一首儿歌: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给月亮提背篓,背篓破,摘菱角,菱角尖,戳上天,天又高,打把刀,刀又快,好切菜,菜又甜,好过年......”你上一句,我接下一句,相互陪伴的父子俩,沐浴着皎洁的月光,行走在去抢救病人的路上。
△那时的我,是父亲的小跟屁虫
碰到母亲值夜班,父亲有急诊的夜晚,几岁的我无人看护,只能穿戴着“肥大”的手术衣和口罩帽子,坐在手术室的墙边,看着父亲在眼前抢救病人。有时也大胆地走近去看看,很快又被血腥吓回到墙边。幸运的时候,手术在上半夜结束,我会屁医院的食堂,享受加班的夜餐----一碗肉丝面条,记忆中,食堂师傅们都很喜欢我这个“跟屁虫”,我的肉丝总是特别多,那也是我最怀念的儿时美味。
外科急诊是没有时间性的,急救从上半夜持续到下半夜是常态,手术室接送患者的推车,就成了我的睡床。后半夜结束手术的父亲,再将熟睡的我抱回家......艰难岁月汩汩流动的时光,缓慢却又急促,经年随过,一晃如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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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秋《左传》中有一句话:“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。”立德就是做人,立功就是做事,立言就是做学问。父亲做医生40余年,虽一直做学问与做事,却从未忘记诚实、正直、谦虚、本分地为人。动乱的年代里,只顾埋头看病,从不参与任何形式的揭发与批斗,也曾因此被贴上“保皇小丑”的大字报。他只用一句话去解释:一个人,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!
在亲人、朋友、同事、病人的心目中,父亲敦厚和善,出名的有耐心、好脾气。记得一名手术室的老护士和我说起父亲:“我们不小心出差错,别的人不是责问就是训斥,你爸却是莫急、莫慌、再来、慢慢来......”
我在轮转外科见习期间,有一次跟着父亲看专家门诊,一个四处求医的患者倾诉着病情的治疗经过,再到家庭的困境,甚至孩子的教育,整整半个小时,父亲都没有打断他,静静的听与记录。父亲做了检查并给予治疗意见之后,安慰病人:“莫着急、有希望、莫放弃”。病人离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:“常大夫,你是我见过的大夫中,唯一一个愿意听我啰嗦的人,你是一个好人。”
记忆中,家里经常会来一些请求父亲手术的病人,拎着大包小包、各式各样的礼品,也有人很简单地包着一个大红包。父亲能推辞则推辞,实在无法拒绝就收下,并嘱咐我们不能擅动。等病人痊愈之后,再全部退还。我很不理解,为什么不当时就退给人家,事后还要费力地拎着送回去?父亲说:当时退还,病人和家属都会不安,他(她)会误解手术是不是难度很大,医生不敢收礼?要学会舒缓病人的心理压力,积极配合治疗。特鲁多医生的名言:“有时去治愈、常常去帮助、总是去安慰”,估计父亲是没有听说过的,却用一生在践行。
多年之后,同样的我、同样的专家门诊,当面对接踵而至的众多病人,身心疲倦、冷脸相待、态度生硬,没有耐心的时候,父亲的声音:“一个病人不会无缘无故找医生的,他们一定有苦痛”能让我静下来,去倾听,去体谅,去检查。但是,那种耐烦,做到一时容易,长年累月的坚持,我真的觉得好难做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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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院业务院长的十年间,一直提倡医生轮转制度,他认为大学生刚刚毕业步入临床,不要马上固定在一个专科。专科是需要的,但太专了并不利于年轻人的成长。要知道人体是相互关联的,一个人的外科疾病,有时候是由内科或者妇科疾病继发而来,没有内、外、妇、儿科的基础做根基,专科的发展也会受到限制。医院,并没有专门的麻醉医生岗位,父亲那一辈的外科大夫,都是亲自给患者上好麻醉,再刷手、更衣做手术。各种表麻、腰麻、硬膜外麻、静脉穿刺和气管插管的全麻,全部信手拈来。碰到麻醉意外、心跳骤停,在没有如今高科技心肺复苏仪器的艰苦环境下,还能立刻开胸,直接手捏心脏复苏。碰到消化道大出血的患者,父亲和内科医生合作,将病人体内的电解质和酸碱平衡调整到较好的状态,才将病人送上手术台。
△一生挚爱的手术台,父亲一站就是40余年
医院泌尿外科的创始人,经尿道前列腺电切术、经尿道膀胱癌电切术、膀胱癌根治术、肾脏部分切除术、肾癌根治术、多囊肾去顶减压术、复杂性肾结石取石术、双肾动脉狭窄并肾性高血压的双肾动脉扩张术、乙状结肠代膀胱术......等技术要求很高的泌外手术,40余年间做了多少台,父亲自己都数不过来。此外,全身烧伤95%、三度烧伤面积占60%的烧伤外科急救、康复,普外科难度最大的胰腺癌手术----胰、十二指肠切除术,都是在父亲的主导下完成。父亲救下的病人中,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,是一名被十几吨重型运煤卡车从身体中间碾过,上半身与下半身基本离断成两截的女工,父亲在手术室奋战了十几个小时,仅输血就多达多毫升,术后抗感染、抗休克、全身各脏器的功能恢复又持续了几个月。这个基本迈进鬼门关的女工抢救存活,并开始正常人的生活,父亲和他的团队创造了“生枯起朽”的创伤外科奇迹。
△父亲和他的外科团队
曾几何时,半夜的家门一次次被敲响。门口站着的,有时是自己的弟子,有时是工厂的领导,有时是病人的家属,有时甚至是一群头戴安全帽,浑身油污的工人兄弟,他们是来请父亲去救命的。无论是刮风下雨,无论是酷暑寒冬,父亲总是义无反顾地跟着来人,一头扎进茫茫的黑夜里......
于是乎,在医院、在路边、在街头、在巷尾......总有人主动给父亲打招呼。
“常院长,我哥被汽车碾压重伤,我爸一见到你就下跪,多亏你救回了我哥一条命”;
“常医生,医院都准备截肢了,你保住了我的脚,免去了我后半生的残疾!”;
“常大夫,我在手术台上大出血,准备关掉腹腔,放弃抢救了,是你赶来救了我”;
“常伯伯,我被火车压伤,是你救了我的命,还保住了我的腿,你是我的再生父母啊”
“常叔叔,谢谢你治好了我的病,让我生了一个儿子,你挽救了我的家。”
他(她)们之中,有同事,有干部、有军人、有工人,有农民,有老人,有青年,有富甲一方的老板,还有穷困的贩夫走卒......太多的人,父亲有的记得,有的忘记了。看到父亲茫然不识,他们干脆掀起上衣,或卷起裤腿:“大夫,我的这块伤疤,是你救我的时候留下的印记”。父亲在他(她)们的心目中,是介乎于人与佛之间的存在。那一刻,父亲是否还能想起当初被迫学医时,祖父对他的劝慰呢?
△父亲在救治大面积烧伤
△手术台上,父亲和同事们在与死神搏斗
△父亲在查房,医生最欣慰的就是病人转危为安
中国外科奠基人裘法祖老先生曾经说:“阅读X光线片,就能分辨出三种医生:一般的医生,只看放射科的报告,不看片子;较好的医生先看报告,再看片子;最好的医生是先看片子,再看报告”。在跟着父亲外科大查房的时候,我经常会看到父亲举着X光片,询问下级医生的诊断与治疗情况,父亲是最好的医生吗?我不敢妄论,但我知道父亲同时代的医生们都能拿着X光片,不看报告也能说出自己的见解。现在各种诊断设备层出不穷,CT、MRI、多维超声等等,我们诊断疾病越来越依赖这些先进的设备,却逐渐丧失了多学科知识做基础的基本判断力。
△逐渐凋零的老一辈外科人,左一是我的父亲
随着现代外科学在广度与深度方面的迅速发展,任何一名外科大夫已不可能像我的父亲一样,普通外科、泌尿外科、胸腔外科、血管外科、骨外科、烧伤外科、小儿外科、外科麻醉都能做。临床专科设置越分越细,掌握外科学所有的知识与技能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了。光阴荏苒,父亲那一代人逐渐凋零,他们的知识全面性,是否还在传承呢?做了眼科医生的我,已经不得而知。
在这里分享一件趣事,弟弟的家猫从九楼摔下去跌断了腿,年老退休的父亲用骨科医生的基本功,给小猫打上了夹板固定。一段时间后,竟然让不能行走的小猫奇迹般的恢复正常,我把图片发到朋友圈,引来了一片惊奇与点赞。
我在外科见习期间,带教老师都是父亲的同事,被眷顾的我竟然在老师的眼皮下独立完成了一台阑尾炎手术。看到手术后兴高采烈的我,父亲问我:“阑尾炎手术看似简单,其实也会死人的。术前你有没有考虑阑尾在内侧还是外侧?或者盲肠后?腹膜的反应程度?阑尾是否穿孔?周围有无粘连?阑尾腔中有无粪石?各种复杂的因素都会影响到手术过程,考验手术医生的应变能力。所以你要多看书,学习别人的经验,多做事,摸索自己的经验”。
每当看到父亲在房间看书,我就知道第二天有大手术在等他。手术部位的解剖,手术路径,术中与术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,以及预防与抢救的措施,都要提前在大脑里过一遍。多年养成的习惯,把两本厚厚的《黄家驷外科学》生生地翻烂。如今,父亲遗留的参考书,仍静静地躺在书柜里,只是不再有人翻动,它们被母亲珍藏,成为我们终身的念想。
年,父亲还主导开展内外科协作治疗急慢性肾功能衰竭的新工作,医院血液透析病区。年,医院达标,父亲亲自制定创建计划,编写创建教材,组织具体实施方案与考核。年,医院,父亲分管的医疗、护理、院感项目的分数最重,父亲在院部,我在眼科,都是不分昼夜的加班,医院。那一年我女儿出生,照顾母女俩的重担全部落到我母亲的身上,医院与家里的忙乱,至今仍记忆犹新。父亲曾感慨:医院所有的人,都不计报酬,不计加班,人人拼命,那种上下一心,要想再来一次,估计很难了。
父亲曾为各临床与医技科室送培了一批硕士、博士。到了父亲退休的那一年,医院从公立到民营的改制,医院一时处于极度动荡的状态,医院可持续发展所储备的人才,纷纷远走高飞,走得一个不剩。父亲心中的那份惆怅与难过,长久无法平复,可又有谁能懂呢?
5
父亲两度参加中国援助非洲医疗队,分别是年至年,年至年。在阿尔及利亚,父亲救治了大量的车祸、战乱枪伤病人,开展的很多泌尿外科手术填补了阿国的技术空白。期间,因为医好了一名连欧美专家们也束手无策的阿国高级官员,还获得阿尔及利亚最高勋章外的次一级勋章。父亲第一次出国期间,我还在读初中,留在我的印象中的是每月一封厚厚的国外来信,厚得每次都撑破了信封。里面是父亲写给母亲和我的信,还有国外生活与工作的照片,以及我喜欢的各国邮票。那时的春节饭桌上,都会为父亲摆上一套的空碗筷和酒杯,不懂事的我,看到母亲在偷偷地抹眼泪。
△父亲第一次出国前,与母亲的合影
△父亲与他的阿尔及利亚同事
△第一次援外,父亲在阿尔及利亚的留影
第二次出国前,父亲专程去与祖母告别,离开的时候喃喃自语:“不知道回来的时候,还能见到我的老娘吗?”,没想到一语成谶,母子异方,从此永诀。那时的我,已经有妻有女,全家人到车站送父亲远行。出发前,父亲一直逗弄着我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,大家都在开心地嬉笑,但不知什么原因,我的心情出奇地沉重与压抑。火车开动之后,父亲从狭窄的车窗缝隙里,伸出一只手和半边脸,和我们告别,一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,父亲的手还在挥动......我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奔涌而出。直到多年之后,我独自在外地打拼,才理解一个人孤悬海外,辛劳之余,还要忍受寂寞与思乡煎熬的滋味。
△第二次援外,父亲和阿国同事在一起
△第二次援外,父亲在手术台上
△父亲救治的阿国小女孩
年,我也选择医院,走进前方充满未知的世界。之后的日子,所经历的漂泊游荡,在不是故乡的城市间辗转流离,一切都超乎我当初离开时所有的预想。任何一个貌似很平常的问题,都随时可以成为我放弃的理由,我的每一次跳槽,似乎都是一场人生的格式化,一切又得重新开始。父亲对我这个从小急躁、冲动、叛逆的儿子非常了解,似乎预感到性格上有短板的我,难免遭遇各种阻力,所以一直反对我离开,医院的眼科职位也是可遇不可求。为了让经济上捉襟见肘的我安心下来,不惜把每个月的工资全部给我,但是自尊心还是让我决定放弃安稳的生活节奏。当父亲在电话中知道我已经医院上班,才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。从此,我开始习惯性地承受父母追逐的目光,承受他(她)们不舍的、不放心的目送。我在江苏工作的那几年,每次结束休假,都是凌晨天不亮的时候离家,去赶最早的一趟班机返回常州。母亲帮我收拾行装,千叮咛万嘱托,提醒我飞机到了,打电话回家报平安,父亲却安静地坐在旁边。等我到了楼下走出很远回望,客厅灯光映照下的阳台,有一个人影在注视着我,我知道,那是父亲。那一幕,触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,并永远遗留在了我的记忆里。大多数情况下,父亲是粗犷的、静默的,也许正因为这份静默,让我面对父亲时总是欲言又止。难以说清彼此之间的沉默,到底是默契还是疏离。直到我成为一个父亲,开始感受生活的不易,才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,即使是只言片语,即使不再说爱我,却再也没有任何人,可以像父母一样爱我如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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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首诗中写道:
一天很短,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,就已手握黄昏;
一年很短,短得来不及细品春天的殷红窦绿,就要打点素裹秋霜;
一生很短,短的来不及享受年华,便已迟暮......
外科医生的工作,像一把双刃剑,既带来了成就感,也杂乱了饮食与生活的节奏,带走了父亲的健康。父亲一生经历过两次胃部大出血,尤其是第二次,将父亲的精气神彻底摧毁。之后,脑梗塞、中风、血吸虫性肝硬化......各种疑难杂症,雪上加霜,父亲被病魔折磨得像一张旧报纸,迅速地苍老,已不能在厨房里,哼着他喜欢的歌曲,为我们烧制熟悉的家乡菜肴。
△一朝春去红颜老,花落人去两不知
到,整整七年,母亲为了不影响我们兄弟俩的工作,毅然地独立挑起担子,成为父亲晚年的“拐杖”。中风后的父亲行动不便,加上前列腺功能退化,每晚都要起夜七八次,母亲害怕父亲摔倒,只能一次次的爬起来搀扶,那重复了上万次的动作,到后来,已是无意识的连贯。长年累月不能正常睡眠,母亲也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。我们看着心疼,想请一个护工帮帮母亲,但母亲不放心,父亲也依赖着母亲,这个念头始终也没能实现。
母亲有写日记的习惯,7年下来,护理父亲的笔记,已经是厚厚的几大本,里面是父亲每天的血压、脉搏、用药、吃喝拉撒的出入量、每次住院的病历复印件、化验单......母亲明明知道父亲完全康复是心中的奢望,也不愿意放弃,她一直在等,万一哪一天,父亲就好了呢?看到好朋友50年金婚热闹场景,母亲甚是羡慕,鼓励父亲:“老头子,你要好好活着,等到结婚50年的时候,让儿女们也给我们热闹热闹”,美好的愿景,支撑着父亲拖着一条无力的腿,每天坚持走动,直到有一天,父亲终于走不动了。
亲朋好友来探望,父亲会强打精神,谈笑风生......
我问父亲:“爸,你好痛吗?”
父亲:“还好!”
我明白,父亲虽已精疲力竭,仍不愿儿子和朋友们看出他的不堪。
医院给我们下了父亲的病危通知单,“偏执”医院诊断有问题。其实我们知道,那是母亲心里,不愿接受父亲即将离去的现实。母亲也一直没有授意我们准备父亲的后事,正是这种复杂心态的真实写照。可是,看着日益瘦削、憔悴的老伴,看着日夜奔波的儿女,父亲决定放弃了:“我不想活了,拖累了你们......”
弥留之际的父亲,和我弟回忆起碌碌凡尘的一辈子,感慨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,时而刮风,时而下雨,种种得意,种种不开心,至于好时光,飞逝如奔兔飞鸟,转瞬无影无踪。活到最后,就像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,顾望徘徊,惋惜生如蜉蝣,如梦幻泡影。
年8月24日,农历七月廿二,正在上班的我,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,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。等我赶到病床边,父亲已陷入深度昏迷,我手足无措、心急彷徨,却无能为力,眼睁睁地看着心电监护仪的曲线慢慢变成一条笔直的线,父亲永远离开了人世,世界刹那间是那么的寂静,我的眼前只是一具安静的躯体,父亲的灵魂已在空中......
有什么能够换来父亲的生命呢?哪怕能让父亲和我再说上几句嘱咐的话。我恨自己的渺小,我是如此的无助和内疚。看着父亲安详与冰冷的脸,握着他满是针眼的手,离别与失望的伤痛,让我哭不出声音。
为父亲守夜的晚上,我把车停在殡仪馆的空地,在车里静静地坐着,思考悼词的腹稿。过去的一幕幕像长篇电影一样回放,我和灵柩上躺着的父亲交流着、诉说着、对话着,任凭泪水肆意的流淌.......一直到天亮。
父亲从病痛中解脱了,母亲也解脱了,可那个一生对她包容迁就、温和忍让的人,已经去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,不再回来。任你思念成疾,无奈此一别,便是一生......
△父亲,地中海留影,
走得那么匆忙,父亲甚至没有留下任何遗言,但我知道,父亲一定在天堂注视着我所做的一切,默默地在背后赋予我能量。感恩父亲为我们留下一笔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:善良、勤奋、敬业、执着。让我们在遭遇残酷、无奈、诱惑之后,依然怀揣着一颗平常心,不念过去,不惧未来,心有目标,满怀敬畏,平静而顽强的活着。
一年了,父亲仍时不时走入我的梦里,我拼命地想拽住他,父亲却似头顶飘过的白云,又似窗外掠过的青鸟,亦如夜阑人静时,含泪的月光.....醒来,他已不见。昨夜又忽而一梦,父亲斜挎背包,万里归来,风尘仆仆,意气飞扬,依稀还是壮年的模样......
原来,父亲一直在心里,从未走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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